我cp情比金坚,我cp都是真的。

【一渡微尘x凤舞迟】相见欢(2)

Summary:六蚀玄曜在正道的布计下败局已定,虚尘之境亦面临崩解。此时,凤舞迟提出独自重返虚尘之境,见一渡微尘最后一面。

————————————————————————————

——


【承之一】

一渡微尘的指腹非常柔软,哪怕他招式和术法都很精妙,一看便是经由成年累月的刻苦经营,却没有留下一点练武的痕迹,就连指甲的长度都正正好,打磨成圆润的弧度,擦过耳廓只觉得若有似无的痒,再用一些力道也不会觉得痛。

只是想到他方才也是这么柔情似水地安抚那只豢养的凤尾鹦鹉,凤舞迟就全身发抖。男孩子下意识扭动了一下身躯,后退时几乎撞在坚硬冰冷的石桌上,一只手又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的腰后,避免凤舞迟与硬邦邦的石料撞个正着。这回一渡微尘没有强硬地抱住他,只是手臂虚虚一环,提醒他当心。

婉转的语调激起一阵尖锐耳鸣。

凤舞迟躲闪半步道,我自会小心。他又望一眼一渡微尘停在半空那空荡荡的手臂,略微吞咽了一口,干巴巴补了一句,谢——

“你脚边的花是昨日才生出的新叶,虚尘之境如今苦寒寂寥,极不适合草木生长,有这么几棵新的破土而出已是极为难得,它又有入药的作用,要是将来吾有个什么沉疴发作,说不定还能拿来救命呢。”

“……”

一渡微尘絮絮说了一通,又怕凤舞迟不信,特意绕到少年身侧指给他看。石桌另一侧果然是个几块石头圈出来的小坛子,里头高高低低红红绿绿长了不少植物。

它们的生长毫无规律,更像是主人一时兴起朝泥土里撒了一把种子,然后饶有兴味地任其发展,心情好了浇一浇水,修一修叶子。这种低矮的灌木和花草不如高大的树木那般容易抵御严寒,大多都是看着绿,实则已经干枯了,长得好的并不多,方才凤舞迟险险踩到的便是其中一簇。

“这种又具观赏又可药用的花虚尘之境不多见,种子还是我从寰界外特意带来。它第一次盛放于凤舞离开的那个夜晚,只短短昙花一现,还未来得及采摘便枯萎了。如今,又是第二轮花期将近,真是倔强又稀罕的东西,不是吗。”

“……”

男孩子的好意道谢被噎在喉咙里,仿佛一串鱼骨,堵得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虽然人被一渡微尘牵着老老实实蹲下身观察那株珍贵的草,目光却不听使唤地在那人面庞上打转,一渡微尘说了什么都没听清。下一刻,凤舞迟只觉腕上一紧,被猝不及防捉了个严实,宛如一只受惊的幼兽,几乎瞬间跳开。

一渡微尘只得叹口气,耐心解释,吾是好心提醒凤舞,药毒本是一家,这种花虽然珍贵,却也有麻痹神经的作用,叶子边缘又生有锯齿,你这样徒手去摸极容易受伤。

凤舞迟眨眨眼才恍惚过来,他方才只顾着观察一渡微尘,压根没留意手上的动作,此刻才如梦方醒,又见一渡微尘一脸关切,情不自禁面上一热。

他呵护的神态那样认真,又对那花草头头是道的模样不像是装的,可是唇角的弧度怎么就这么可疑呢?

凤舞迟咳嗽一声,我,我知道啦。

一渡微尘道,若是凤舞还是嫌它碍事,吾也可将它移栽别处,毕竟接下来一段时日,你可是要在吾这里长住啊。

不必了,你刚刚还说它养活极为不易,随随便便挪位置死了怎么办?男孩子说了一半噎了下,又哼哼两声,呛声道,还是留着这宝贝江湖救急吧。如若不然,万一你明天就沉伤发作、死去活来,我看你怎么办。

“你啊你啊,果然是小朋友。”一渡微尘笑了,毕竟小朋友就是容易心软。哪怕是再小的一朵花,哪怕它极为危险,哪怕差点伤了凤舞,你还是不忍断它生路。

一渡微尘言笑晏晏,一缕暖阳正缓缓刺破冬日的寒冷,描摹在他柔和的轮廓上。

他生得好看,笑起来自然春风拂面神采风流。

都说温柔是刀,凤舞迟已吃过一堑。

男孩子故意别过脸,大剌剌道,它又不是人,吾何须与它计较。

一渡微尘只是笑着,轻轻叹气:温柔用的不合时宜,只会反噬自身。又见凤舞迟神色黯淡,便不再说下去,浮生在少年下巴上蹭一蹭:“小凤凰,你是谁家的,又是谁教出来的?怎么一句一句吾听起来在指桑骂槐呢?”

“我看是有人做贼心虚,急着对号入座才是!”凤舞迟咕哝着,显然不想与他并肩继续蹲在草地里,“吾要回去休息了,房间在何处?”

“凤舞累了?”浮生的杖尾在泥土里捣来捣去,一渡微尘奇道,小朋友一没带行李,二没绕远路,怎么就累了呢?

“跟你说话比什么都耗心神!”男孩子低声冲他嚷嚷,一副受够了的样子。再一低头,又看到一渡微尘这个洁癖正将沾了泥土的浮生在自己的披风上蹭蹭,对他这点不老实的小动作顿时大为窝火,二话不说就忽忽起身要走。

他都忘了,自己的“尾巴”还被浮生牢牢钉在地上。

急于迈步的男孩子顿时一个身形不稳,又结结实实栽了回去,正与他背后的一渡微尘撞了个满怀。想象中那狗啃泥的狼狈状况并未出现,凤舞迟紧紧闭着眼睛时,他正安然躺在一个舒服温暖的怀抱里,那人的手臂如两条坚实的锁链,牢牢箍着他、护着他,身躯却宛若轻盈柔软的云朵。

或许是因为这里距离一渡微尘的花圃太近了,凤舞迟甚至闻到了淡淡的草药气味,一半是清香,一半是清苦。他闻着迷迷糊糊,手脚都跟着不听使唤。

“唉,凤舞还是不冷静啊。”

脑袋顶上传来一声无奈地叹息。

凤舞迟这才如梦方醒,还未顾得上整理自己那炸了毛的发顶和凌乱的发辫,只睁大了眼睛往一渡微尘那边凑,小狗似的来来回回瞅,反反复复打量,嘴巴里叨叨念念,你没事吧,一渡微尘?你方才不是还说这里有的叶子锋利?你有没有被划伤?有没有哪里觉得疼?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他离得太近,热乎乎的气流悉数喷洒在一渡微尘面庞上。

一渡微尘哂笑道,清晨的糯米糕好吃吗?

“好吃啊,我出发的时候衡儿特意塞给我,说是他阿爹亲手蒸的——”男孩子顺口答了一半,才意识到怎么回事,紧紧捂起嘴巴,快速地手脚并用自他身上爬了起来,还不忘在心里腹诽一句,真是多管闲事、好心当成驴肝肺、狗咬吕洞宾。这个人说话怎么总那么精准地能踩到他的尾巴,不是,触摸到他的逆鳞呢。

一渡微尘这才跟着慢吞吞起了身,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整理衣裳,他的领口都被扯开了,隐约瞧见一截又细又瘦的颈子——这大概也是他的杰作。一渡微尘脖子上被石子之类的划了两道,开始瞧着只是淡淡三两处,宛然铺了点点红斑的雪白花瓣,小小瑕疵而已。可那人的皮肤太薄太脆弱,那点浅浅的痕迹在男孩视线里迅速变青变紫,越扩越大。

他、他也没有怎么样,怎么这个人总那么容易受伤呢。

不过一渡微尘是什么人,狼心狗肺的大反派,混迹各大势力的老江湖,这种程度的小伤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眼下更要命的是另一桩事——他把一渡微尘弄脏了。

原本干净无瑕的白衣在泥土里滚了一圈,已然变得肮脏不堪,下摆也皱巴巴拧成一团。一渡微尘低头瞧了瞧这一身污秽,眼底看不出喜怒,只是弯下腰随意拍打了拍打。

凤舞迟在一旁紧张地吞口水,恨不得冲上去取而代之。

“对,对不住……”男孩子调子都低了八度,两只手乖乖贴在身侧并起双腿站好,耷拉着眼皮盯着脚下泥土数蚂蚁。

方才真是不该提什么“做贼心虚”,这就是活脱脱的现世报。犯了错被抓住的小凤凰此刻比什么都听话,一副愧疚为难天真可欺的模样,相信纵然此刻给他一条脚链一座金丝鸟笼,他也会发挥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识,乖乖进去,再把门关好。

只是鸟笼还没有完工,只好先委屈委屈他的小家伙了。

一渡微尘理理衣摆道,无妨。吾先领你前往我们的住处。

凤舞迟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多谢多谢。

一渡微尘晃晃浮生道,凤舞远途奔波,理应好好修整,毕竟休息好了才有精神办正事。

凤舞迟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多谢多谢。

一渡微尘躬躬腰身又道,不过在此之前,要麻烦凤舞为吾做第一件事,没问题吧?

凤舞迟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多谢多谢。

一渡微尘自下而上迎着少年眸光,此刻凤舞迟才看清他唇角浅淡的弧度,眼角的笑纹极为好看。

凤舞迟下垂的眼皮动了动,怔然一瞬。

“什么?”

一渡微尘抖一抖那破烂的袖子:“衣衫不整实在有辱斯文,有劳凤舞替吾沐浴更衣。”

 

【承之二】

这处小居依山傍水,院后是无穷无尽绵延的群山,自山脚望去还隐约瞧得见山顶上那的皑皑白雪,绵软明亮一眼瞧不见边,偶尔得见几点葱绿,几星墨色山石点缀在半山腰上。院后是一方极小的清泉,泉边白梅团绕幽香扑鼻,落花不时逐水飘零,又见周遭水雾蒙蒙,真是应了风花雪月的景。

水面上的冰尚未完全化开,零零散散漂浮着。凤舞迟见一渡微尘在一旁背着他安放浮生,悄悄伸手探了探水温,顿时打了一个哆嗦。

“小朋友。”

“……”

“凤舞?”

“……”

“凤舞迟。”

“啊?!你在叫我?”

非要我唤你的全名。一渡微尘摇头,从没见过服侍主人还要三请四请的,这是又在走什么神?

男孩子自水边直起身体,见他站在不远处正要宽衣解带,马上撇过脸还击道,我又不是你的侍女,任凭你呼来喝去。

是啊是啊。一渡微尘忍俊不禁,悠悠打趣,说不准未来反倒是吾变成凤舞的小厮呢。

少年不满,喂,说清楚!凭什么你是‘小厮’,说我就变成了‘侍女’?!

这是重点吗?一渡微尘好笑地,不住摇头,搭在衣带上的手指也跟着停了停。他神定气闲朝着凤舞迟的方向走去,心情极好,就连衣袂都飘飘如仙,“是啊是啊,若论贴心程度,有谁能跟眼前这位好凤舞比呢。”一渡微尘到了水边,撩起衣袖露出一截荧白的腕子,眸光落在全然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手指轻快地在那池泉水里搅了搅,道,毕竟没有侍女会暗搓搓以内力为吾温水啊。

男孩子面色一红,将湿漉漉的手掌藏到身后,赧声说,听不懂你胡说八道什么啦。

一渡微尘见他不认账也不再逼问,徐徐道,“这弯泉水自雪山上融下来,它自出口汇入溪流,绵延数十里。这方水潭虽不大,却深有百尺,一点点功体的热度于它而言不过是石沉大海。自吾在此处居住,每逢沐浴,还未见过做这种事的傻瓜。

凤舞迟瞪起眼睛,你在说谁是傻瓜?

一渡微尘奇道,凤舞既然没有做傻事,这么激动做什么?

“……”

一渡微尘不知从哪翻出来一个银白色的香炉,只有巴掌大小,上头精雕细刻着片片梅花,与院中景致相得益彰。他教凤舞迟将香炉放在池水旁,又取出一物,这是吾特制的僻寒香,你将香点燃,一试便知。凤舞迟“哦”了一声乖乖接过,以内力催出一股火苗,袅袅香氛便自香炉内缓缓萦绕而出,清心凝神,片刻之后只觉得身躯温暖舒畅,就连泉水都不那么冰冷了。凤舞迟觉得新鲜,又一时兴起,忍不住多玩了两下。

一渡微尘笑盈盈盯着那忙忙碌碌的红色背影瞧,道,这算不算“红袖添香暗销魂”?

“……”

胡言乱语。

凤舞迟决定不搭话了,他一沉默,一渡微尘便也不说话了。如此对峙一阵,少年终究败下阵来,别扭一阵又生硬地问道,“你、你方才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这样的……难道之前还有什么别的人与你一同住在此处?……是你的下属吗?亦或是服侍你的人?是男是女?”

一渡微尘弯弯眼睛:“这是藐烽云交托你问吾的问题吗?”不待凤舞迟回答,又细致道,这是吾第一次带人前来此处,如今整个虚尘之境还能居住的安稳之地或许也只有此处。凤舞与吾相处那么久,应当记得吾的习惯。

凤舞迟点一点头,我记得,你从来不教旁人轻易近身。

一渡微尘道,是。

凤舞迟道,你不相信任何人。

一渡微尘又道,正是。

少年目光平添几分落寞,扯一扯唇角,所以这个地方连吾也不曾来过。

一渡微尘诡计多端,他狡兔三窟,有那么两三个神秘据点并不奇怪。他们立场本就是寇仇,注定要相杀至死的,一渡微尘若对自己设有防备,亦是合情合理。只是话说至此,少年仍禁不住眼眶发热,他的双手在身侧紧攥成拳,指甲几乎要在掌心抠出个洞来。

一渡微尘静静望着他:“凤舞如今来了,若要长住也无妨。”

凤舞迟道,长是有多长呢?

一渡微尘出神望着眼前争相开放的锦簇白梅,他纯白的衣纯白的发,掩映在那白玉色的繁花之后,几乎要融为梅树的一部分,“待到三件事完成的时候——或许是正道攻破这虚尘之境的时候,或许是这天落下最后一场雪的时候,或许是春回大地、白梅凋谢的时候,又或许是凤舞厌倦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反射出一片朦胧碧蓝的天,认真道,但吾可以保证,对凤舞而言一定够久了。

他的眼底过于温软,男孩子一陷进去生怕拔不出来,轻声嘟囔着,我怎么知道。

“正因未来无法预料,才显得此刻光阴珍贵,浪费一寸都是罪过啊。”一渡微尘长长叹息一声,神情又恢复平日里的温润从容,戏谑地对着凤舞迟抖一抖袖子,“来干活了。”

“哦……”凤舞迟咕哝着不情不愿挪过去,眼睛却在一渡微尘纤细的腰身上滴溜溜打转。

一渡微尘问:“凤舞会觉得害羞吗?”

凤舞迟道:“……不会。”

一渡微尘又问:“那,凤舞会害怕吗?”

对方沉默了。

一渡微尘看起来文质彬彬柔心弱骨,像一只漂亮又无害的白鹤,内心却藏了千百种手段。凤舞迟有幸作为天选之人,领教过其中的万一。

他数月前受一渡微尘相激,又逢玉龙隐士身殒,寰界初起,少年怀着一腔激愤毫无防备便踏入了这方未知领土。当时他脑中恨血翻涌,自以为受过这江湖的千锤百炼早已成钢,足可做削断那人首级的兵刃,又以为自己足够冷静,可以应付接踵而来的任何考验。

事实上,他确实在寰界内数度千钧一发时刻绝处逢生,斩落不少妖魔恶兽。他为自己的成长沾沾自喜,原来没有一渡微尘的陪伴,自己也可以孤身应对这个丑恶诡谲的世界,还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自己便能寻到他,尔后堂堂正正与那人来场了断。

结果却是被一渡微尘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那人轻而易举便看穿了他的种种举动,巧设陷阱步步诱他入局,他不过是被束缚在蜘蛛网上挣扎的一只蝴蝶,无论如何奋力煽动翅膀,也无法飞出他布下的天罗地网。所有的“危机”都是经过周密的计算,他自始至终都在一渡微尘的掌控之中。

那一刻凤舞迟方认清他们之间的差距,原来过去与此刻,并无太大区别。他还不足够了解一渡微尘。

少年主动提出留在一渡微尘身边。

做下属也好,做仆从也好,做娈宠也好,什么都好。

他只需要更接近他。

而一渡微尘只是亲昵搂着他躺倒在柔软的床榻上,并肩赏望窗外的明月,新月正如刀。他困倦地歪倒在男孩子肩头,呼吸绵长细微,仿佛消失了一般。长长的白发垂落拂过少年胸口,悄悄缠绕上他们相扣的指间。就这样自玉兔西沉、金乌东升,一日过去,又是下一日,总也不觉得倦。他低声说,小朋友还做吾的好友,不好吗?

凤舞迟被他的体温缠绕,阖上眼睛,喃喃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朋友。

他柔软的睫毛湿漉漉的,一直在颤抖,一渡微尘在上头亲了亲,道,那吾和凤舞就做这第一双好朋友。

月亮又升起来了,在他鬓发上结了一层薄霜。几枝松竹自紫檀木的窗户外探进屋,遮掩去半边风景,同样将这一方小小洞天之外的声与色都隔绝开来。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晓,作为接近和了解的一部分,男孩子的腰被弯折出一个近似窗边月的弧度,主动环上他的脖子,一渡微尘笼在他身上,轻盈的如一捧月光,一朵幽昙,他几乎没有来得及感受到重量,就被贯穿了。皎皎明月也好,良辰美景也好,眼前之人也好,都在一片迷蒙的视线中天翻地覆;朋友不是朋友,仇人不是仇人,也许这虚尘之境,原本就是颠倒乾坤的荒唐一梦。

也许做了那梦中蝴蝶的,根本不止他一个人。

他在纠缠中小心翼翼拔下对方绾发的白玉簪,又笨手笨脚解开腰间繁复的扣结,撩开那层层叠叠雪白的衣摆。

这一回,衣衫尽褪时,男孩的手掌摸到了一条疤。

 

【承之三】

它自一渡微尘的腰间蜿蜒而下,狰狞地附着在他凝脂般的皮肤上,留下一痕触目惊心的黯淡血红,两侧烧焦皮肉还有些不自然地外翻,能造成这种伤痕的必然是极为锋利的刀剑或者暗器。伤口的颜色还很新鲜,仿佛是昨天才划开一般,可见当时捅得极狠极深。

凤舞迟怔怔盯着那痕疤许久,仿佛化作了一块木石。

极细的风穿过山石的罅隙,撩起雾蒙蒙的水珠,冰冰凉凉落在他滚烫的眼睛上。少年的眼睛忽然便痛得张不开,饶是如此,还是死死捉着那块不放。他发白的嘴唇张了张,还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眼前便蓦然一暗。

“做,做什么?”

那人温热的手掌牢牢覆在他眼上,睫毛上的水珠被徐徐拭去,凤舞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听到那人清晰温润的嗓音,“吾不想让凤舞看见。”

“我……我本身也没想要看。”

“那更好,只要你看不到,那么事情便不曾发生。”

凤舞迟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将眼前的障碍物挡开。他的眼圈发红,眼底亦布满了血丝,额角青筋暴起,愤然的模样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人一般,“一渡微尘,你这个傻瓜!”

“吾只是想保持一个干净完美的形象,不愿让凤舞瞧见吾丑陋的一面啊。”一渡微尘小心地侧过身躯,他稍稍撩了撩头发,三千银丝便垂落腰迹遮住了那块骇人的伤疤。然而山间毕竟有风,微风稍稍一拂,浓郁颜色依旧会从白发的缝隙中透露出来。那道疤痕愈和得很慢,此刻又沾了水,竟然又有血丝缓缓渗出,黏在一渡微尘的发梢上。“真是麻烦啊,但是也没有办法。尽管吾在凤舞跟前很想从一而终,做一个温柔良善的好人,可是某些丑恶依旧不得不被你发现。”如果将鸟儿放在笼中,置于暗室中成长,那么它便会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世界本是由黑夜构成;而如果将鸟笼挂在绿树成荫,水秀山明的园林中,它便会以为这江湖处处祥和美满,毫无危机。它就是这样笨笨的小动物,自己给它看什么,它便信什么。那座鸟笼分明已经是他的掌中之物,如果愿意,他可以与心爱的小鸟一直交颈依偎在温室里。可人总是那么不肯安于现状,他偏偏要将它带往风起云涌、诡谲黑暗的血腥战场,让它看到自己所有的不堪,然后再一不小心地,碰开了笼门。

雀鸟探出头的那一刻,他感觉全身战栗,血液沸腾。

比起豢养它,他更加好奇的是,得知真相的凤……究竟会不会远走高飞。

男孩子哽了一下,小声问,一渡微尘,你猜测的结果是什么?

一渡微尘眼中汇出一片沉郁的海洋,他捋一捋男孩浅黄色的发丝,笑吟吟道,吾猜……

“他会离开吾。”

“吾猜对了。”

 

那是个滂沱的雨夜。

虚尘之境很少会下雨,那人说,人间的污秽罪恶何其之多,涤荡世尘,又岂是区区一场雨能够做到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与小朋友并肩坐在廊下。身畔放着一瓶暖热的玉壶春。瓶身被烧制成暖玉的颜色,珊瑚般细腻艳烈的红自瓶底晕染而上,在圆润的瓶腹上逐渐变为柔和的桃夭色泽,过了细细的颈子便成了通透的莹白。迎着屋檐上的灯笼,隐约瞧见陈酿美酒还余大半瓶,身畔的少年却已经开始微醺,呆呆地倚着汉白玉的栏杆听雨,一渡微尘问他冷不冷,他也会老老实实答有一点,然而若要给他多添一件衣裳,男孩子便又不肯了。一渡微尘无奈地揉着眉心,凤舞小时候肯定是个不好教的毛猴子,你父亲不知道要为此多花多少心思。男孩听了怔怔垂下眼眸,似乎带了点哭腔,轻轻说,一渡微尘,好冷啊。他捏一捏那稚嫩柔软的脸颊,诱哄道,凤舞既然不肯加衣,便再多喝一口好不好?玉壶春,一壶春,寒雨寂寂,若能再添一抹春色,或许便不会觉得冷了。

男孩子微微转过脸,正要接,一道杀气却刺破雨幕瞬间逼来。

电光石火间,手中春色已片片碎裂,清酒泼洒融在雨中,竟也弥散出一股模糊的醉意。

有人执伞,俊雅轩昂款款而来。雨珠浸润了上头盛放的曼陀罗,沿着漆黑描金的伞骨滚落成断线的珠玉,泠泠砸在那人深海一般的衣摆上,将上头滚滚的流云纹理染成一片滔天海浪,一如伞面下沉时,他冷峻眉眼下的不耐烦。

战神之怒,面如平湖而胸有激雷,纵百夫却莫敌。

对方的目光落在一渡微尘身后的少年身上,愈天之杖虚指斜前方,周遭的雨水尽数被纳为所用,萦绕四周,如一条盘旋的水龙,浮生亦在同时清光四起。短暂的术法交接,试探之后便是兵刃相对,戳、劈、抡、挑,数招不分胜负,随后拳掌相交,近身肉搏。对方不愧战神之名,一招一式时而刚猛时而化柔,几番变化令人招架不住,他以平生所学也只可勉强维持在平手。若要胜,还需纳寰界之力。

他凭借轻盈的身法略拉开些距离,借这一瞬的空隙手挽浮生,凝神结印。

却在下一个刹那,血雾将虚尘之境的天空撕开了一道裂口。

雨水如冰如刀,沉沉割在面庞、手臂、心口。他仅错愕一瞬,又异常平静地转过脸。

男孩子的脑袋低低垂着,他只能看清那狼狈的、湿漉漉的发顶,平日里柔软蓬松的马尾辫亦塌软了下去,贴在他单薄的肩头,那只凤凰被雨打得透湿,还在想着高飞。一渡微尘忽而想起,他从未想过要剪掉他的羽翼,他当然随时都可以高飞。男孩的手臂很稳,手腕在抖,却发狠一般攥着凤华的刀柄。那里被捅出一个血窟窿,汩汩热流正沿着刀身上的血槽不断淌下来,淌下来,染透了皎白的衣裳,染红了玉色的手指,溅落在男孩的头发上,面颊上。一渡微尘用力咳了两声,嘴巴里全是作呕的血腥味,他连吸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定一定神,他稍稍朝着少年的方向抬起肮脏污秽的指尖,又在下一刻倒落在雨水里。

沉入黑暗的时刻,他感觉有一滴热乎乎的雨落在脸上。

这是他的凤凰在同他道别。

 

【承之四】

一渡微尘习惯了沉眠。

昔日,他的魂识随着易躯不断虚弱消散,便要依靠沉睡疗愈恢复。彼时地宇为祸,又受异念侵蚀,他的梦境之中只有无边无际的悲伤和杀伐,不断有怨怼的声音一遍一遍告诉他,他即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而今后也无人记得。亲人、故人、友人,这些身影一一离他远去,他甚至以离魂之态看到了他自己——另一个一渡微尘静静站在那里,满身污秽,随即朝着无边黑暗,追逐着那些已故之人愈来愈远。雪白的幽魂在原地停搁片刻,正要跟去,又被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拉住了。

回头时,他看到一张异常年轻的面庞,如同年少时候的自己。他那双年少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懵然地问,一渡微尘,一渡微尘?你这是要去哪里?我能跟着你吗?

一渡微尘愣一愣,轻轻一笑,道,不,这个地方凤舞不能去。远处黑暗中的呼唤还在继续,他挣开男孩子的手,却在下一秒又被牢牢捉住了,身上沉重无比。

“百年渺渺凤迟痕。”

“什么?”

“百年渺渺凤迟痕,百年渺渺凤迟痕!”

男孩子的声音又大了一些,这回一点也不温柔,还带了几分的不耐烦。喂,哪有你这样的,你这个时候不应该问“什么”,要接我们的上一句呀!

“……浮生扰扰……渡微尘?”

一渡微尘眨一眨眼,喃喃地,忽见天光流泻,他正靠在一颗梅树下头,而男孩子正用尽全身力气趴在他身上,手里还握着他的籥,在自己腰间一个劲地戳。我说一渡微尘,你到底怎么回事,说要好好听我吹一首籥,结果自己倒先睡着了!嫌我吹的难听就别听,这反应,倒显得我在强人所难!再说吹籥这种东西,你不教我我怎么会?

一渡微尘揉一揉耳朵,小朋友吵得他实在招架不住,可是能再次听见他又吵又闹,未尝不是一种快活。他笑盈盈自少年手中接过那支籥,又亲昵地在男孩子脸上亲了亲。凤舞迟被亲过的地方马上变红了,热腾腾一片。他别扭地转过脸,小声嗔怪,你怎么回事?刚睡醒脑子不清醒了哦。一渡微尘盯着少年粉红的耳朵,懒懒打了一个呵欠,道,凤舞就当是吾不清醒吧。

咦?凤舞迟瞪大眼睛,上下左右看了他一番,一渡微尘,你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倒也不是噩梦。

那就是美梦?你居然自己一个人偷偷做梦不告诉我!

一渡微尘笑了一声,凤舞若是不甘心,大可以现在闭上眼睛睡一睡,做个梦试试。反正梦里什么都有,兴许里头的那个“我”还没有离开,能跟梦中的“你”金风玉露一相逢呢。

我倒是很想啦。凤舞迟哼了一声,不过还是下次吧,玉龙隐士叫我们一起过去开会呢,好像是要商量反扑日夜殊界的事。

一渡微尘道,也好。

他慢慢从地上拾起浮生,便朝开会的地点走去。男孩子也亦步亦趋跟了上来,习惯性扯住他的袖子,嘴巴里还吵吵嚷嚷喋喋不休,不住地念叨,真的吗一渡微尘?你总说梦里什么都有,可是我以前怎么都梦不到?就连你都不在吾梦中。难道是我躺下来的姿势不对吗?男孩步伐顿了顿,不过这么说来——你从前动不动就说自己去赏风花雪月,先离开一阵,难不成也是躲起来偷懒睡觉了?

一渡微尘只是笑。

他从未告诉过凤舞迟,梦里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风花雪月。

 

可是这一回,他闻到了花香。

暗香浮动,只有轻轻淡淡的一点点,却似能驱逐梦境中所有的黑影。

一渡微尘总算舍得睁开眼睛。

“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低吟慢语,一渡微尘随手拾起一朵浮在水上的花瓣,又顺着梅花飘来的方向瞧瞧岸边那忙着撒花瓣的人影,哭笑不得,凤舞侍候吾沐浴焚香就罢了,就连这小小情调都照顾得如此周到,实在令吾惊喜。

仰头望去,岸边的梅花还在时不时飘落水中,浮起阵阵馨香,凤舞迟正站在那树下痴痴仰望,很快,雪白的花瓣便缀了他满肩,衬着那身烈焰般的红色衣裳,宛若开在三途彼岸。少年甚至忘了回应一渡微尘的打趣,“奇怪,这花开的正好,怎么好端端就落了呢?这个时节,也不是梅花凋谢的季节啊。”

“说不准是它知晓凤舞归心似箭,想催促你赶紧完成正道的任务啊。”

他这个笑话显然不怎么高级,凤舞迟眼睛都不挪一下,顶道:“你又不是它,你怎么知道?”

一渡微尘道:“春庭明月尚为离人留照落花,安知草木便能无情?花虽离枝却不愿落尘,正是因为花亦有灵,不愿沾染世间的尘埃污秽,免得脏了洁白之身。”

凤舞迟摇摇头,道:“可吾也听过,落红不是无情物。谁你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万一它更想化作护花春泥呢。”

“是啊是啊,凤舞莫不是忘了,吾可是祸乱神州的六蚀之一,怎会有你口中半分的圣洁?”一渡微尘低低叹息,他手指随意翻搅一池清水,运化真气,落花便在碧色的水池中歪歪斜斜四分五裂,继而化作粉末,消散得无声无息。一渡微尘告诉少年,他亦不知这蜿蜒的河流即将流往何方,也许尽头是宽广无边的海面,也许是腥臭的淤泥,若是最终仍要落尘,不如在此了结。花开一季,轮回一遭,清洁而来,清洁而去。

少年道,你还是这样,全凭自己一厢情愿的喜恶。

“谁都无法决定自己一生的命运,既然早知如此,何不在能尽情掌控的时候任性放肆一回?”一渡微尘眸色转深,如百丈沉渊,不可见底,“吾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恶人罢了。”

“一渡微尘,你……你怎么这样说自己?”凤舞迟哑然,又实在找不到话反驳——那人说的总那么有道理。半晌之后少年只挤出一句,你这么喜欢随意浪费功体,当心沉伤发作。

话音未落,水中的一渡微尘还真的咳嗽两声。之前他一直有意背对少年沐浴,又将腰上的伤口藏在水面之下,此刻凤舞迟才发觉,一渡微尘的小半个侧脸都发白了,那道疤痕浸没在水中,隐约可见已被泡得肿胀不堪。男孩子顿时着了慌,脱下鞋袜便要往水里蹚,被一渡微尘唤住了。

他的身形踉跄,声音也不如方才从容:“怎么?咳咳,凤舞是要下来与吾洗鸳鸯浴吗?”

凤舞迟急得声音都尖锐了:“你怎么还有心思说这种话?!”他愣一愣,狠狠抽了抽鼻子,小声道,是我造成的,都是因为我才、才……

“你与吾立场本就相对,凤舞,你没做错。”

“但是我——”

“不是因为你,凤舞。吾只是又到了旧伤发作的时候……你不记得了吗?那次你跟踪吾到崖边,吾看小朋友太生气,又追着吾一直吵闹,曾与你说过这段往事。这是那个时候,罪恶禁地里的血凋零和吾频繁易躯造成的后遗症。”

他一直背对着少年,凤舞迟只从他单薄的背影看得出,一渡微尘一直在发抖。他就像那一树白梅,似乎只需来一阵风,生命的花朵就簌簌而落,逐水流逝。

凤舞迟的眼底忽有一些模糊:“一渡微尘,我能为你做什么?”

一渡微尘道,烦劳凤舞,将干净的衣服还给我。

“……好。”

一渡微尘缓缓披上里衣,下垂的衣摆遮去了那抹狰狞的伤痕。

他赤着脚,款步走到少年身畔。

风吹梅影,满地留香。

“花自飘零水自流,此愁才下眉头,更无须挂怀心头。”

“凤舞在此,便已是最好。”


tbc

评论(9)
热度(63)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糖水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