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水

Chapter 46

他隔着茶色的玻璃窗，望着车窗外纷乱的霓虹招牌。

车内静默无声，过了一阵，车门被猛然拉开，一股寒流夹杂着细细的霜雪扑面而来。钻进车子里的风逍遥不住搓手嘟囔着冷，凝视着千金少：“打听清楚了，这间酒吧的确被逍遥游接手了，就是最近的事。”

“嗯。”千金少沉吟着，手指隔着一层皮手套慢腾腾摩挲着方向盘。

他跟风逍遥最近一个工作忙得昏天黑地，一个沉迷跟小朋友纠缠疏忽大意，都没怎么过来，换了老板都不知道。

“这间酒吧作为社交场合在D市圈内很出名啊，不少老板和艺人都喜欢来此聚会，你我从前也没少来过……”风逍遥顿了顿，咽了一口才犹豫道，“师侄现在成名这么快，闻风与他结交的人只会越来越多，难免也会有应酬，用不用提醒他……”

千金少反问，怎么提醒？

风逍遥挠挠头发，还能怎么提醒，就说你不喜欢他来呗。放心啦，师侄那么乖，又对师兄你言听计从，你说什么他肯定立马照办。

“你这家伙，亏你想得出来。”千金少轻笑了一声，摇摇头，望着风逍遥认真道，我是养徒弟，不是养傀儡。

他又说，逍遥游想涉足娱乐圈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盘个酒吧算什么，他只要老老实实不兴风作浪，警察都不管我们管什么？这次徒弟仔在这里遇险，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和神啸……

千金少说着又陷入沉思，这回救下师兄，他已跟对方谈判过，各退一步相安无事，想来最近不会再有什么风波。再者，以逍遥游的身份，犯不着抓这么一个小小后辈逼他，青冥和涂万里又似与寒雨有旧怨，这回戚寒雨被绑架究竟谁是主谋，还真不好定论。

“徒弟仔在圈子里的人脉总不能永远依靠我，终究还是要他自己与人交往经营，到时候别人请他，他听了我的话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岂不是要成笑话？”

风逍遥只知道他这个师兄护崽得厉害，对唯一的徒弟可谓是贴心溺爱备至，听到这一席话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有点傻眼，不禁反问道，那师兄你的意思是不管啦？

千金少缓缓靠在椅背上，嘴唇动了动：“徒弟仔想去哪里，见什么人，做什么样的决定，我不想干涉他，不想禁锢他。”

每一个人都有他想做的事情，纵然他再喜欢寒雨，他也终究不能代替寒雨决定任何事。

“我希望他成长，依照他自己的心意。”

千金少喉咙嘶哑，说完之后略显疲惫地阖上眼睛，久久都没动弹。就在风逍遥以为他睡着了，打算凑近一点观察的时候，师兄忽然又有了反应。

这回千金少的神情多了几分得意，瞥了风逍遥一眼：“不过，怎么保护徒弟仔，就是我的事了。”

风逍遥怔一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失口道：“师兄，你这样会很辛苦。”

千金少只是笑一笑，轻描淡写：“会吗？”

师兄还是这样，对自己的事都轻描淡写。然而自己终究也只是他师弟，又不是他爹，风逍遥也不好意思继续管闲事，只说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尽管开口。他又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你就是早就想好了，所以这回才放过涂万里？我就知道，要是换做以前你的处事手段，这件事哪有这么轻易了结，他不彻底被搞得身败名裂那都是轻的，这次居然不痛不痒过去了，你甚至还准他继续留在神啸……”

他絮絮叨叨一通搅得千金少哭笑不得：“你说得我头疼，能不能一句话总结？”

风逍遥飞速一言以蔽之：“你真是太爱师侄了。”

“少来。”千金少翻了个白眼，脸上方才因为风逍遥一句玩笑话漾起的笑容逐渐敛去。他熟练地翻开车前的抽屉，摸出一支香烟含在嘴巴里，模模糊糊问一句“介意吗”。

风逍遥哪有反对的份，示意他把车窗摇开一点。

一缕青烟随着寒气微微散开，飘出窗外，融化在无尽的夜色里。千金少只抽了一口，那根烟便被他夹在指间兀自燃烧着，红色的一点火焰在黯淡的车厢内明灭闪烁，飘忽无定。

千金少早年刚刚接下神啸的时候并不太平，那时候D市大大小小同类型的企业很多，他又是以艺人的身份上位，逼下老总裁，神啸内部犹有人对他不服。最后靠的还是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扛着压力处置了几个顽固不化的元老，又迅速吞并了两个素来与他们水火不容的小集团，他才算彻底站稳脚跟。

那个时候的千金少，说句狠心都不为过。涂万里这样的叛徒，若换做当时，他是不会留的。

现在……

“是徒弟仔。”他说。

风逍遥一怔：“师侄求你的？他脑子没坏吧？”

“寒雨没开这个口，我猜到的。”

风逍遥更迷惑了：“师兄，你脑子没坏吧？”

“头铁了是吧，坏没坏，要不要现在试试？”千金少瞥着他笑一声，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作势便要去扶风逍遥的后颈，好像真要试试他俩的脑袋哪个硬。风逍遥跟他算是从小摸爬滚打一起长大的，早就跟他打腻味了，连连退避三舍摆着手说不要不要，我听师兄的。

“徒弟仔出手对付涂万里那几下你想必听说了，这小家伙，揍人的功夫还挺了得。”

风逍遥点点头，具体当时的情形，他从师兄和丹阳侯那边都差不多了解了。

男人在提及小徒弟时口吻才不自觉轻快一些，呼出的气息总算有了点温度，“我当时闯进门的时候，他抄起椅子那一下，以寒雨的身手原本是可以躲开的。可是寒雨没躲。”

“为什么？”

“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们之间发生的旧事，寒雨心存愧疚吧。”

千金少望着前头茫茫的灯火，垂眼时不经意瞟见手下人发来的消息。涂万里从警局出来之后就回了家，中间没有接触过任何人。

略微松一口气，千金少情不自禁攥了攥衣兜。里头正搁着一枚他从涂万里身上搜来的U盘，戚寒雨回家的那天夜里，在车子外头摸黑趁着夜色偷拍的也是他，千金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小子旁敲侧击找助理打听过他的行程。如果不是对方肯把这些会威胁到戚寒雨的东西交出来，千金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风逍遥说，你没问？

千金少摇头，没有。

“你对师侄以前的事，就不好奇哦？”

“寒雨以前……总是受欺负。”千金少停了停，忽然说。他在念小男孩名字的时候，唇角总是会轻微往上翘，仿佛说出这个名字就是快乐的，千金少的呼吸变得很轻很轻，那一缕笑意渐渐藏也藏不住，“看他脾气那么倔强，打架又那么厉害，想不到吧？”

风逍遥摸摸下巴，他虽然没见过小师侄打人，但是见过他拍摄武戏，那一拳一脚，一看就是有功底的。

师兄慢慢低下头，几绺长发垂落遮掩了男人真实的表情，风逍遥只能瞧见他的唇角似乎还含着笑，说话的语调却宛若含着一颗苦胆。

或许是因为放不下的尊严，这些年他们的大师兄一直带着儿子躲着他们，不愿接受兄弟的帮助。

有些事千金少多少能预料，却没想到比他想的要糟糕。

当时西江横棹一夜之间跌落云端，从荧幕上冉冉升起的天之骄子变为人人喊打的劣迹艺人，欠了公司一大笔债务不说，从那以后，各种莫名其妙真真假假的人也都冒出来百般刁难的要他还钱。西江脾气很傲，从前不知道得罪多少势利小人，这时候自然是被唾弃糟践，只是他不卑不亢，那些人也不能奈何得了他什么。

直到有一次，有一伙行事肮脏的对家绑住了戚寒雨。或许他们也不是为了跟大师兄讨要那么一两个钱，只是想要借机折磨他而已。还在天真懵懂年纪的小孩子忽然被几个陌生人关进汽车后备箱里几个小时，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然而最折磨小孩的不是黑暗里无穷无止没有声音没有光亮的时间，而是他后来隔着一层金属板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一向骄傲冷淡的父亲终于如那些人所愿，低声下气地恳求了数次，戚寒雨开始只听到零零星星侮辱的字句，之后便是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后备箱的门被打开了，父亲将他从里头抱出来。在他伸出双臂之前，还特意拍打干净了身上和裤腿上的灰尘。

戚寒雨在月色下摸一摸他稍显凌乱的头发。

父亲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常牵着男孩的手，那天晚饭还给小孩煮了美味的鲜鱼汤。

男孩还是迷迷糊糊的，只是隐约觉得，是他对不起爹亲。

如果当时他能保护好自己，不要被关起来，就好了。

手指间的热度烫得千金少缩了缩，他才注意到，那根烟还没抽两口，就不知不觉烧到了头。就连心口都在一抽一抽地传来异样的疼痛。

“是我太懦弱了，所以我不想再被命运碾压的时候，依旧抬不起头来。”

“我也想变得强大。”

“我就……学会了打架。”

戚寒雨站在玄关处，从门缝里漏进来的风吹乱了少年的头发，他的脸颊因为羞耻而微红着。少年口吻干巴巴的，那些不堪他只略略一笔带过，饶是如此，千金少还是很快从调查中弄清楚了细枝末节，其实根本不用调查，圈子里某些拜高踩低的事他又不是没见过。

千金少站在门前，戚寒雨被笼在他的身影之下，少年睁着一双干净的眼睛，因为不习惯将软弱示于人前而情不自禁后退着。

退了一半又喃喃告诉自己，老师不是“别人”。

正犹疑着，眼前蓦地一花。

一个干燥粗糙不加修饰的亲吻忽然落到嘴唇上。

“不仅仅是打架哟。”

“……”

“徒弟仔跟着我，以后，我也会教你更多的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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